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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南周刊 | 海南疍家:涨海伏波驭舟来

海南日报客户端 2023-10-09 09:01:00

2023年10月9日《海南日报·海南周刊》B04/B13版

特约撰稿陈江

疍家,原本古族,因世居水上,素不受编户之囿,遂水而居,哪里有鱼哪里漂。他们不仅行踪不定,也不为人注意,故史上相对默默无闻。这给了解研究其历史发展,尤其是迁徙、分布与现状造成了一定困难。海南疍家,也是这样的情况,加之一直以来研究海南疍家者寡,欲以有限材料细说海南疍家难矣,今辑其要而述之。

海南疍家人驾驶牛车在海边运输渔获。杨威胜 摄

赶海拾贝 雕鳞避蛟

疍家,今指世居江河湖海的水上族群。要了解海南疍家的历史,得从早期海南水上居民讲起。

史前时期,海南已有沿江滨海而居之人,他们主要分布在昌化江流域的昌江、东方和海南岛东南沿海。其中,旧石器时代海南的人类,主要集中在昌化江流域,考古人员2006年在位于昌江南阳河(昌化江支流)第二阶地上的混雅岭、燕窝岭采集到了旧石器时代晚期的打制石器,2012年又在昌化江下游支流钱铁洞发掘出一批旧石器时代晚期石器,年代约为2万年前。其时的昌化江流域自然生态优越,江里有鱼虾可捕,山里有猪、狗、牛、鹿可猎。1992年至1993年,考古人员在三亚落笔洞发现了1万多年前的古人类牙齿化石及为数不少的旧石器,从密集的螺、蛤类水生物堆积来看,渔猎是当时海南先民的主要生计之一。新石器时代遗址方面,海南已发现三亚的英墩贝丘遗址,东方的新街大桥沙丘遗址、江边乡老村遗址,陵水的莲子湾遗址、桥山遗址、石贡遗址、移辇沙丘遗址,万宁的踏头沙丘遗址。从这些遗址揭示的文化内涵来看,当时海南先民滨江傍海而居,猎渔拾贝仍是其主要生计。

春秋战国之际,疍称“但”,主要活动在内陆。斯时,海南也步入了古国时代。据《山海经》记载,海南有“雕题”“离耳”“儋耳”之国。其中,“儋耳之国,任姓,禺号子,食谷”;“伯虑国、离耳国、雕题国、北朐国皆在郁水南,郁水出湘陵南海”。晋人郭璞对其有详考,注“离耳国”曰:“锼离其耳,分令下垂以为饰,即儋耳也。在朱崖海渚中,不食五谷,但噉蚌及藷藇也”;注“雕题国”曰:“点湼其面,画体为鳞采,即鲛人也”。传说题鱼鳞于身入水捕鱼,可以避蛟龙。由此可见,当时海南岛上已有人泛海而渔。另有《尚书·禹贡》载:“岛夷卉服,厥篚织贝,厥包桔柚,锡贡。”即春秋战国之际,海南先民身穿花花绿绿的岛服,带着名布“织贝”及桔柚等热带水果,泛舟去中原进贡。

立于临高海边的鱼课碑。资料图

涨海推舟 伏波而来

传统的说法,疍家是古代百越民族的后裔。清人范端昂在《粤中见闻录》中云:“秦时屠睢将五军临粤,肆行残暴,粤人不服。多逃入丛薄中,与鱼鳖同处。蜓,即丛薄中之遗民也,世以舟为居,无土著,不事耕织,惟捕鱼及装载为业,善泅水”。“粤人”,即越人也。

秦时海南为象郡外缴,亦属百越之地,虽与雷州半岛隔着琼州海峡,然船朝发而夕至。这一时期有无北岸的越人遁入,我们不得而知,但秦人过海登岛者当不在少数。明正德《琼台志》载:“今琼人行使铜钱,犹用六数,以六文为一钱,六十文为一两,六百文为一贯。又田禾以六把为半担,十二把为一担,亦用六数,皆秦旧俗也。”从民间习俗推测,秦时海南已有疍家先民在活动。

汉代至南北朝,南海称“涨海”。汉代,内陆人口迁入海南,主要发生于南越吕嘉叛乱及汉两伏波将军远征海南前后。汉人甫一登岛,就被海南先民开发出来的丰富的海洋风物吸引住了,以至朝廷在海南设郡县时,也以其命名。如汉元封元年(公元前110年)首设的珠崖郡及其下辖的紫贝县、玳瑁县。关于珠崖,《汉书·武帝本纪》载:“崖岸之边出真珠,故曰珠崖。”南海采珠,由来已久,尤在两汉、三国、魏晋南北朝时盛行。三国《南州异物志》载:“合浦民,善游采珠,儿年十余岁便教入水……蹲水底,刮蚌得好珠,吞而出。”西晋《博物志》载:“南海水有鲛人,水居如鱼,不费机织,其眼能泣出珠。”发展至宋元,采珠已成疍家专属职业,疍家一度名曰“珠户”。

汉郡县设立后,海南岛与内陆的交通更为顺畅。绝大多数疍家先民跟随汉人顺风顺水南下,但也有因特殊情况而来的。影响较大的是东晋末年卢循之乱,他兵败交州(时辖今粤西、海南、广西及越南一部)后,余部遁入南海,以水为生,称“卢亭”“卢亭户”“卢余”,成为史上的一支疍人。明《岭南丛述》载:“大奚山,三十六屿,在莞邑海中,水边岩穴,多居屹蛮种类,或传系卢循遗种,今名卢亭,亦曰卢馀。”如今,“卢亭”被疍家人视为始祖。

通海夷道 疍舶紧随

入隋,岭南疍家终于现身正史,时称“蜑”。隋与唐,南海仍称“涨海”,但同时也启用 “南海”“朱崖海”之称。唐时,朝廷开始重视对疍户的管理,实行“记丁输课”,所以此后疍家频频见诸文字资料,如柳宗元《岭南节度使飨军堂记》:“公与监军使,肃上宾,延群僚,将校士吏,咸次于位。卉裳罽衣,胡夷蜑蛮,睢盱就列者,千人以上。”那时海上对外贸易兴起,据《新唐书•地理志》载,时有“广州通海夷道”,起广州,出珠江,经海南岛往东南亚,再西出马六甲海峡,横越印度洋抵达斯里兰卡和印度半岛南端,从印度洋至波斯湾的奥巴拉港和巴士拉港,最后沿幼发拉底河一路航行至巴格达,全长1.4万公里。这是第一条有明确记载的贯穿中西方的海上丝绸之路。其时,通海夷道上帆影点点,为此朝廷特在广州设市舶使以管理之。宋及元,各对外贸易港口皆设专门的管理机构市舶司。当时穿梭在海上丝绸之路上的贸易船中,有疍艇紧随。宋代赵汝适在《诸蕃志》中云:“琼山、澄迈、临高、文昌、乐会,皆有市舶。于舶舟之中分三等,上等为舶,中等为包头,下等名疍舶。至则津务申州,差官打量丈尺,有经册以格税钱,本州官吏兵卒仰此以赡。”

宋代,随着海上丝绸之路繁荣,南海航路变得更加繁忙。往返于这条航路上的疍舶,继续发挥着重要作用。进入元代,海南纺织业发达,黄道婆把海南先进的纺织技术带至松江,使江南机杼大行,进而“衣被天下”的故事家喻户晓。但当时海南纺织品对外贸易的情况,却鲜有人知。

宋末元初,有个旅行家叫汪大渊,他曾两度出游东南亚等地,写了一本《岛夷志略》,在书中列举了所到之地的“贸易之货”。从书中记载可知,当时东南亚一带与海南有货物贸易往来的地方多达十几个。书中提到的“海南布”“海南占城布”“海南巫崙布”“巫崙八节那涧布”都来自海南。毋庸置疑,元代海南与东南亚保持着密切的海上贸易关系,海南的布匹等货物,在疍舶等商船的运送下,远销今马来西亚、泰国、印尼等地。

正由于疍户擅长舟楫贩运,故宋代又被朝廷编入行伍送粮。《宋史·陈尧佐列传》记载,琼州“与雷、化、高、太平四州水路接近。尧叟因规度移四州民租米输于场,第令琼州遣蜑兵具舟自取,人以为便”。至元代,海南的水师也与疍家有着密切的关系。正德《琼台志》载:“收宋末祥兴败兵,置镇设官,管领海防……籍占城降人为兵,立其首领麻林为总管,降四品印信,世袭。后俱为蛋(疍)人。”

与民杂居 融合成歌

明代,海南的疍家进入了一个稳定发展期。据正德《琼台志》记载,正德七年(1512年),整个海南有疍家1913户,并列出了各县户数。这是有史以来对海南疍家最详细的一次统计。兹因明代实行严格的户籍制度,朝廷登记户籍以作为征税、征兵和派遣官员的依据,户籍种类一旦确定,不会轻易更改,子孙后代要世袭职业,疍户亦不免。

清代,官方未对海南疍家户数、人口进行完整统计,稽康熙《琼州府志》,只见顺治九年(1652年)的“崖州浮疍五千九百四十四丁”“澄迈黎、灶、疍户三千一百一十三丁”两条记载;道光《琼州府志》虽有粗略记载,却与相关户籍合在了一起,从中分不出疍户数量。综合各方面资料,清代前期,海南疍家并无多大变化,但到了清中期,随着雍正皇帝废除贱籍制度,海南疍家迎来转折点。《世宗宪皇帝圣训·卷七·壬申条》载:“蜑户本属良民,无可轻贱摒弃之处,且彼输纳鱼课,与齐民一体,安得因地方积习强为区别,而使之飘荡靡宁乎?著该督抚等转饬有司,通行晓谕,凡无力之蜑户,听其在船自便,不必强令登岸,如有力能建造房屋及搭棚栖身者,准其在于近水村庄居住,与齐民一同,编列甲户,以便稽查,势豪土棍不得借端欺凌驱逐,并令有司劝谕蜑户,开垦荒地,播种力田,共为务本之人,以副朕一视同仁之至意。”此谕一出,疍家不仅享有岸住或船居的自由,还获得了一视同仁的待遇。从此,疍家与汉、黎杂居,促进了海南民族大融合。

至清末民初,许多上岸居住的疍家人已适应了陆地生活环境,融入了当地族群。最明显之处,一是部分史上曾为疍家聚居地的地方,难觅疍户踪影,海口的攀丹村,地处南渡江与美舍河之滨,古称蕃疍、番诞,唐宋之际为疍家聚落,自宋代名臣唐震入居后,长期受汉文化影响,原有习俗逐渐隐没,唯一留下的,是上丹、中丹、下丹这些疍家人的习惯叫法。二是部分疍家被同化日久,逐渐忘了曾为疍家或已不被人视为疍家。最典型的例子是临高美良、美夏(上喊)和新盈港、调楼港(下喊)地区被当地话称为“喊家”的渔民。历史上,临高素为疍家聚居地,除方志记载外,在新盈的头咀和调楼发现的清代鱼课碑,记录了疍家事宜,几方面资料,都表明了疍家与“喊家”的密切关系。“喊家”或已渐忘过往,但仍有许多人未忘自己的疍家身份。昌江海尾村的疍家,全来自临高,无论是语言还是生活方式,都与临高“喊家”无异。迄今,那里的人既自视为疍家,也被人认为是疍家。

应该这么说,至民国,海南的疍家已完成向近现代水上族群过渡。他们遍布海南岛沿海各主要港口,留在船上仍为疍,长期岸居则已为渔家。时至今日,疍家和其他族群的融合越来越明显。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,从历史的角度看,海南的疍、渔素为一家,他们身份虽异,但同居一地、同耕一片海,同唱古老的咸水歌、哩哩美、调声,性相近,心相通,一直和睦相处……

海南访疍记——

新馆落成,龙趸归海矣

特约撰稿陈江

陵水黎族自治县东南处,有个南湾半岛,形似仙人抛出的神锚,在半岛前端勾出两个潟湖:新村潟湖和黎安潟湖。其中,新村潟湖是陵水疍家的主要聚居区。

此前,新村已去过多次。20世纪70年代前,新村一带的疍家人,一半生活在船上,一半住在海边的疍棚里。70年代末,不知何人先在潟湖里搭起了渔排,用于放养活鱼,后又开起海鲜店。新村的对面是南湾猴岛,上岛必经渔排。登排,网箱里皆是各种各样的鱼类,喜欢即捞。待其烹齐,即在食轩上边观海景边食之,好生快意。就这样,渔排自然而然成了新村一景。20世纪90年代,政府为改善疍民生活,给地盖房,疍棚慢慢消失,渔排渐渐兴起,最后形成了海南最大的水上疍家聚落。

满载鱼料的疍家船舶。 海南日报记者王程龙 摄

我第一次上新村渔排印象深刻。也是20世纪90年代,那时我还在南京工作,去南湾猴岛时被陵水的朋友拉上了渔排。船家见客到,即递来抄网。拿到抄网,捞鱼心切,抡起抄网便猛捞,谁知一杆子刚入水,就重重打到了东西,知是网到了鱼,便用力往上抬,无奈网沉,根本抬不起,方呼大物,大鱼蹿起,在水面上翻身摆尾,溅起海水打湿了网箱边一干人。这恐是平生见到最大的一条龙趸了,问船家,说有三百来斤,是他这辈子钓到最大的石斑鱼。因喜欢又自豪,船家将龙趸放入渔排后,不宰不卖,只好好养着供客人观赏。一场人鱼相惊,让我喜欢上了新村渔排和那鱼。此后,每去新村,必去探那龙趸,后听船老大说,龙趸已作为种鱼在养,视为镇排之鱼。

海南境内的史前文化,在新村潟湖、黎安潟湖一带分布较多,有莲子湾、内角、石贡、桥山等多个新石器时代遗址。这表明新村自古便居住着以海为生的人类,这也是后来新村一直是海南疍家活动中心地带的原因。返琼工作后,在新村、黎安考古之际,仍念念不忘那龙趸,时不时上渔排一探。

2023年9月22日,海南疍家博物馆在新村落成开放,受邀前往参加开馆仪式,乘开馆之前的空隙又上了渔排,不料未见龙趸,船老大也不在。大惊,盯着渔排上的小伙追问。小船东赶来笑盈盈地对我说,其父已去疍家博物馆,并言:“那鱼,陪伴父亲和渔排二十多年,多少人想买他都不肯,他在鱼都不会有事。只是昨天听说疍家博物馆要开了,不知怎的,父亲竟在老龙趸那坐了一宵。然后一早跟我说,博物馆开了,我们疍家人有了好去处,那龙趸也该放归大海了。他知道您会来,特别嘱咐我:告诉老馆长,龙趸归大海了!”

是的,疍家人以海为生,但绝非一味向海索取,他们时常感念大海,捕到珍贵鱼类及哺卵期海鱼时,都会将其放归大海。

海南疍家博物馆落户陵水新村,无论从疍家的历史渊源来看,还是从海南疍家文化的继承发展来看,都是非常理想且有发展前途的。但博物馆筹建时,并无一件馆藏文物。家徒四壁却要策划出个琳琅满目的展览,有多难不言而喻。故受托策展后,我们第一步便是环岛做疍家历史文化调研与全岛文物摸底。调研从三亚开始,然后西行东方,再顺着环岛高速到昌江、儋州、临高、海口、文昌、琼海等市县疍家的主要聚居地。每到一处,我都将至深的印象记下来,美其名曰《海南访疍记》。其记,皆为疍家的平凡人与寻常事,但每人背后皆有故事,每事均有历史,虽是一点一滴,却代表了海南疍家勤劳刻苦的族群性格和勇敢奋进的精神气质。陵水是最后一站,走访之际不曾记,盖其乃海南疍家博物馆之选址,当时博物馆未成,展览尚在策划中。通过环岛调研,我们对疍家历史文化有了更深的理解,同时也对疍家文物进行了全面摸底,更庆幸的是,陵水县委、县政府对疍家博物馆非常重视,各职能部门和建设方又十分务实,请专家与专业公司进行策展布展,并在全省范围内征集文物,终使博物馆顺利建成、展览如期举办,而老龙趸也在这个时候重归了大海。

既诸事如愿,《海南访疍记》也该收尾了。


值班主任:李国栋

值班总监:刘冀冀

内容审核:陈咏棋

责任编辑:周凡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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