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| 马思源
在海南,红薯叶是餐厨里离不开的一把蔬菜。红薯苗被养到一尺来长,一掐一股水,扎成小札,码在菜市场或超市的货架上,一札一札按秩序排列,水灵灵,绿莹莹,又活泼又娇痴。
红薯苗可以当蔬菜养,我移居海南后才知道。在中原老家,红薯是粗粮里比较重要的一味粮食,夏天栽下,秋末冬初收获。一整个漫长的炎热时段,红薯作为最常见的农作物,遍布麦收后的田地。红薯秧自埋进土里起,时刻表现出蓬勃向上的生命力,那积极的劲头,似乎每天都处在比赛状态,对手是谁倒不重要,重要的是每一天都会超越昨天的自己。秧苗栽到土里,垄沟、浇水,过两天再看,红薯秧拖了一尺长。风一吹,雨水一淋,红薯秧的野心也疯长起来,梗更长了,有两尺长了,有一庹长了……红薯叶顺着梗对称地结,以肥美之心快速占领梗上的任一方寸。一片片叶就像鼓起的风帆,立于红薯梗上迎风而动,它们在凝神静听田地里各种成长的声音,以及雨露落下的声音。干农活的人们不经意走过地头,放眼一望,红薯梗已经携带大大小小的红薯叶铺满田间地头。
红薯梗生出细嫩的淡红色的根须,须入泥土,紧紧抓住大地的肌肤,吮吸泥土里的营养。这时候的红薯秧隔几天就要翻一次,如偷懒不翻,红薯秧就会须根葱茏,跟垄内初长的红薯争营养,红薯的质量就会大打折扣。翻,就是把红薯秧掂起来,从左边翻到右边,从前边翻到后边,翻一个个儿,让根须被太阳充分晾晒,不再具有钻进土地的能力和动力。
红薯叶。
红薯叶由小长到大,总是以青绿的肥美色彩占据人们的眼界。色彩只是它引人注目的一个方式,丰富的营养和不错的口感,才是它能够让人念念不忘的实质。红薯叶是一味乡野美味。女人地里忙活一上午,临到做饭才发现手头无菜,便差了孩子去村头地边,弯腰搒(搒,方言)一把红薯叶救急。用玉米面蒸,蒜蓉清炒,开水焯了用蒜泥凉拌,扔锅里下面条……各种吃法把红薯叶的食用价值发挥到极处。
中原的乡村叙事,对各种叶或花的采摘,用词颇为讲究,比如,“掐”点儿荆芥,“捋”一袋洋槐花,“拧”一个萝卜缨,“刷”几捆玉米叶,“搒”一把红薯叶……红薯秧连着梗,梗连着叶,采摘时一手捉了秧,一手捏了梗,自上而下,用点劲一拽,连梗带叶就被拽了下来。一眨眼工夫,一根红薯秧上的梗和叶子就全部采入篮子里。从秧苗栽下到寒露,红薯都处在长个头的阶段。不能大量搒,会影响红薯产量。这个时候虽有人搒红薯叶,也不过是尝鲜过过嘴巴瘾,或是顺手搒来拿去当菜吃。
偶尔吃上一顿解馋,定要选嫩的,老叶子,口感涩。每一个主妇都有选菜的绝活。看颜色。如诸多叶子一样,颜色越深,就越老。也可以掐一掐来判断老和嫩。掐梗不掐叶,梗硬,叶子便老。也可以根据叶子位置来判断成熟程度——距离梗尖越远,叶子越老。这样几番挑选下来,嫩嫩的红薯叶就长了腿,跑到灶台上去了。
母亲喜欢搒了红薯叶蒸着吃。深秋,天刚麻麻亮,母亲荷锄而作,日上三竿荷锄而归。她要给孩子们做早饭,顺手搒一些红薯叶回家。母亲说,蒸着吃好吃。红薯叶井水里洗干净,自然晾干,切成粗犷的碎儿,拿面来蒸。一半好面,一半玉米面,两掺。好面,是指小麦面,我少时的乡村,麦面只能吃上半年,余下口粮要靠粗粮来填补,少就显得金贵,就叫好面吧,其余的叫杂面。玉米面松散,蒸出来的红薯叶不粘。但玉米面粗糙,没有好面的掺合,口感极差,需要掺一半好面调适口感。双手抄进去,把面拌进叶子里,力争每一片叶子都沾上面粉。一切准备停当,就可以放在篦子上蒸了。大人负责做饭,小孩子负责烧火。柴火的苗舔着锅底儿,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嘟冒泡。一会儿工夫,清亮的灰白色气体扭着腰身从锅沿处冒出,虚拟着暖暖的好。红薯叶和面粉受热后发生变化,它们在锅里各自独立又纠缠不清。植物的清香脱离锅的束缚跑出来偷闲,冲击着我们的鼻腔,小孩子忍不住吞口水,吸着鼻子说,啊,闻到香气了。把蒸好的红薯叶晾凉,拌上蒜泥,撒上蒜苗碎儿,再滴上几滴小磨香油,尝上一口,甜滋滋,香喷喷,舌头立刻打了结,再也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,连饭量最小的小妹也一口气闷头吃上一碗。
寒露过后,秋意渐浓,霜降即将来临,红薯经过一个长长的生长季,长得又大又壮,它们已经不满足埋没在垄里,一个个想方设法想去看看这个纷繁多姿的秋天。它们选了一个有星星的夜晚,试探着伸出头,谁知那夜突然就下了一场霜,“霜打露头青”,露头的红薯都变成了青红色。
下霜前搒红薯叶最佳,不但红薯生长不会影响,而且这时节的红薯叶鲜亮翠绿,口感绝佳。霜前,红薯秧繁茂密实、枝节婉转,它们不再仰望星空,怀揣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,而是匍匐在地,紧密地和大地团结在一起,护卫着秋天的果实。乡村叙事里,妇人们要搒大量的红薯叶拿来腌渍,腌渍的红薯叶可以充当大半个冬天的菜品需求。她们公式着竹篮,手里提溜着箩头,还有人把架子车也拉来地里,圈上荆筐,准备搒上一架子车。一天里搒红薯叶的时间选择也异常讲究。后半晌上最合适。乡间说,立了秋,还要熬热十八天,虽然已经过去好几个十八天,阳光并没有变温柔的意思,还是一股子火辣辣的热情——“秋老虎”还在壮年。后半晌秋阳渐弱,“秋老虎”归山,天不热,而且还没有露水,不必担心像早上一样蹚湿裤腿。妇人们左右开弓,掐、捋、拧、搒……十八般武艺全用上,一直忙到天黑,才停下来去拾掇一地红薯叶。
渐渐进入深秋初冬,霜降给大地染上一层白茫茫的朦胧。来自天际的空蒙和地面逐渐升起的寒冷凝结在一起,成就了乡村初冬独特的肃静宁谧的美。如果舍得离开被窝早早起床,就可以享受一个完美的清宁的早晨。一望无际的平原,小麦的绿意刚刚钻出地面,嫩嫩的,绿绿的;红薯躲在深秋初冬的凉意里,一经霜雪,青青的红薯叶变成墨绿色,皱缩着,好似打败了仗的将士。摘了霜打的红薯叶晒干,来年泡发了,和着油嗞啦做干菜包子,又是一道难得的乡村美味。
霜降过后,红薯叶也从田地里消失,走上农人们的锅台,走进庄稼户的粮仓,走进牛羊们的口腹。冬小麦在红薯消失的土地里生发,等待来年的收获。这时候的大地,清瘦里一片丰腴。
值班主任:张一强
责任编辑:徐晗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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